学者谈读书:
为什么要读书,读什么样的书,怎样读书,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发人深省。北京大学一批又一批的先师学者在读书治学的道路上,或多或少曾对这三个问题给出自己的独特见解,以期给读书求知之人一些启发和指导作用。
北京大学图书馆开启新栏目“学者谈读书”,每期发布一篇收录于《北大学者谈读书》中的文章。纪念前辈学者的同时,也期待与读者一同探寻读书的奥秘。
作者简介:
严复(1854—1921),福建侯官(治今福州)人。中国近代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,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代表人物之一。曾任京师大学堂总监、京师大学堂编译局总办。1912年京师大学堂更名北京大学后首任校长。是第一位系统地将西方社会学、政治学、政治经济学、哲学和自然科学知识介绍到中国的先进学者。其著作编入《侯官严氏丛刊》《严幾道诗文抄》,代表性译著有《天演论》《原富》《法意》《社会通诠》《群学肆言》。
西学门径功用
昔英人赫胥黎著书名《化中人位论》,大意谓:人与猕猴为同类,而人所以能为人者,在能言语。盖能言而后能积智,能积智者,前代阅历,传之后来,继长增高,风气日上,故由初民而野蛮,由野蛮而开化也。此即教学二事之起点。当未有文字时,只用口传。故中文旧训以十口相传为“古”,而各国最古之书,多系韵语,以其易于传记也。孔子言:“言之无文,行之不远。”有文无文,亦谓其成章可传诵否耳。究之语言文字之事,皆根心而生,杨雄言:“言,心声也;书,心画也。”最为谛当。英儒培根亦云:“世间无物为大,人为大;人中无物为大,心为大。”故生人之事,以炼心积智为第一要义。炼心精、积智多者为学者。否则常民与野蛮而已。顾知炼心矣,心有二用:一属于情,一属于理。情如诗词之类,最显者中国之《离骚》。理,凡载道谈理之文皆是。然而理,又分两门:有记事者,有析理者。而究之记事之文,亦用此以为求理之资,所谓由博反约、博文约礼皆此意也。
大抵学以穷理,常分三际。一曰考订,聚列同类事物而各著其实。二曰贯通,类异观同,道通为一。考订或谓之观察,或谓之演验。观察演验,二者皆考订之事而异名者。盖即物穷理,有非人力所能变换者,如日星之行,风俗代变之类;有可以人力驾御移易者,如炉火树畜之类是也。考订既详,乃会通之以求其所以然之理,于是大法公例生焉。此大《易》所谓圣人有以见天下之会通以行其典礼,此之典礼,即西人之大法公例也。中西古学,其中穷理之家,其事或善或否,大致仅此两层。故所得之大法公例,往往多误,于是近世格致家乃救之以第三层,谓之试验。试验愈周,理愈靠实矣,此其大要也。
吾人为学穷理,志求登峰造极,第一要知读无字之书。培根言:“凡其事其物为两间之所有者,其理即为学者之所宜穷。所以无大小,无贵贱,无秽净,知穷其理,皆资妙道。”此佛所谓墙壁瓦砾,皆说无上乘法也。赫胥黎言:“能观物观心者,读大地原本书;徒向书册记载中求者,为读第二手书矣。”读第二手书者,不独因人作计,终当后人;且人心见解不同,常常有误,而我信之,从而误矣,此格物家所最忌者。而政治道德家,因不自用心而为古人所蒙,经颠倒拂乱而后悟者,不知凡几。诸公若问中西二学之不同,即此而是。又若问西人后出新理,何以如此之多,亦即此而是也。而于格物穷理之用,其涂术不过二端。一曰内导;一曰外导。此二者不是学人所独用,乃人人自有生之初所同用者,用之,而后智识日辟者也。内导者,合异事而观其同,而得其公例。粗而言之,今有一小儿,不知火之烫人也,今日见烛,手触之而烂;明日又见炉,足践之而又烂;至于第三次,无论何地,见此炎炎而光,烘烘而热者,即知其能伤人而不敢触。且苟欲伤人,且举以触之。此用内导之最浅者,其所得公例,便是火能烫人一语。其所以举火伤物者,即是外导术。盖外导术,于意中皆有一例。次一案,二一断,火能烫人是例,吾所持者是火是案,故必烫人是断。合例、案、断三者,于名学中成一联珠,及以伤人而人果伤,则试验印证之事矣。故曰印证愈多,理愈坚确也。名学析之至细如此,然人日用之而不知。须知格致所用之术,质而言之,不过如此。特其事尤精,因有推究精微之用,如化学、力学,如天、地、人、动、植诸学多内导。至于名、数诸学,则多外导。学至外导,则可据已然已知以推未然未知者,此民智最深时也。
诸公在此考求学问,须知学问之事,其用皆二:一专门之用;一公家之用。何谓专门之用?如算学则以核数,三角则以测量,化学则以制造,电学则以电工,植物学则以栽种之类,此其用已大矣。然而虽大而未大也,公家之用最大。公家之用者,举以炼心制事是也。故为学之道,第一步则须为玄学。玄者悬也,谓其不落遥际,理该众事者也。玄学一名、二数,自九章至微积,方维皆丽焉。人不事玄学,则无由审必然之理,而拟于无所可拟。然其事过于洁净精微,故专事此学,则心德偏而智不完,于是,则继之以玄著学,有所附矣,而不囿于方隅。玄著学,一力,力即气也。水、火、音、光、电磁诸学,皆力之变也。二质,质学即化学也。力质学明,然后知因果之相待。无无因之果,无无果之因,一也;因同则果同,果钜则因钜,二也。而一切谬悠如风水、星命、机祥之说,举不足以惑之矣。然玄著学明因果矣,而多近果近因,如汽动则机行,气轻则风至是也,而无悠久繁变之事,而心德之能,犹未备也,故必受之以著学。著学者用前数者之公理大例而用之,以考专门之物者也。如天学,如地学,如人学,如动植之学。非天学无以真知宇之大,非地学无以真知宙之长。二学者精,其人心犹病卑狭鄙陋者,盖亦罕矣!至于人学,其蕃变犹明,而于人事至近。夫如是,其于学庶几备矣。然而尚未尽也,必事生理之学,其统名曰拜欧劳介,而分之则体用学、官骸学是也。又必事心理之学,生、心二理明,而后终之以群学。群学之目,如政治,如刑名,如理财,如史学,皆治事者所当有事者也。凡此云云,皆炼心之事。至如农学、兵学、御舟、机器、医药、矿务,则专门之至溢者,随有遭遇而为之可耳。夫惟人心最贵,故有志之士,所以治之者不可不详。而人道始于一身,次于一家,终于一国。故最要莫急于奉生,教育子孙次之。而人生有群,又必知所以保国善群之事,学而至此,殆庶几矣。诸君子力富而志卓,有心力者任自为之,仆略识涂径,聊为老马之导,非曰能之也。